——故事有始有终,终了剩下的,都叫尾声。
1. 清池
一片静默的池水,沉潜到水底,靠着池壁,裤兜里摸出一包大卫杜夫,抽出一支,点燃。深深吸了一口,忽而咧开嘴角,笑了。
梦有梦的好处:天可以任性地要它多蓝它便多蓝,月亮又大又亮,挂在天幕上,像旧日照相馆的假布景;池水再深也不用怕,反正掉进去也不会淹死。
还可以做现实中做不到的事,比如在水中抽烟;或者见再也见不到的人,比如……
“你怎么可以沉默着,然后说走就走?”
叶照又看见沈清言那两潭深邃的湖泊,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。
再一次,感觉要被吸进去了。
“不,我没走,我只是住进了你的眼睛。”叶照低头看膝盖,左手搭在膝上,夹着烟,右手垂在一侧,无意识地抠着指甲。
沈清言的视线围着叶照转了一圈,停留在她的右手上,勾起的唇角带出一抹凄楚:“小夜,你又跟我鬼扯…你知道,你总是这样……”
清言的影像在池水中消散了,可她悲伤的神情仍然像一把锋利的刀子插在叶照的心口上,她狠狠吸了一口烟,用力太猛,呛咳出声。
刀尖动了动,绞着疼。
有时候,你越想忘记,记忆反而越加清晰。
叶照指着本子上歪歪扭扭略显稚拙的字迹,有些气急败坏:“我在你旁边坐了好几周了喂,连我名字都记不认真,小夜是什么东西啊,宠物的名字吗?”
沈清言就连白眼也翻得清丽脱俗:“别自恋,谁愿意拿你当宠物了。我看你命里缺黑,赐你个小名儿。”
叶照皱着眉头可劲儿思考“命里缺黑”是何方妖孽,顺着沈清言的视线落到自己露在外面的皮肤,眉头舒展,得瑟地笑:“哦,原来你是嫉妒我皮肤比你白。”
清言很美,很美的姑娘都很任性,所以她头扭到一边,不理人了。
叶照咧嘴笑了笑,翻开办公桌上的文件夹,为见鬼的英文商业合同做翻译。
叶照沉在泳池底,又狠狠吸了口烟。
这个梦深邃而潮湿,真特么的像沈清言,叶照在梦里想。
沈清言又渐渐浮现,在叶照对面盘着腿坐下,叶照的视线停留在她骨骼纤细的足踝,那里系着一条红绳。
“你还留着这个。”
“结打死了,懒得拆。”
清言把半长的发丝别到耳后,不肯认输般嘟哝了句。
叶照笑笑,抬头看她,水光把她的面庞照得剔透,睫毛一根一根的,极为分明。
“嗨,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你的眼睛是我见过的里面最美的。”
清言被夸习惯了,没有羞涩:“不,你没说过。”
“嗯,很美,像狗,水汪汪的,又无辜。我每次认真看你的眼睛时就会想,艹,她就是背着我去偷情被她看一眼我都能立刻原谅她。”
清言皱眉:“你每次夸人的同时都夹杂着坏修饰。”
叶照笑,清言从她手里抢了烟放在唇间吸,她由着她。
“你看,月亮。”
清言随着叶照的话抬头,而叶照蹭过去吻她的下巴。
2. 纹身
叶照入睡困难,且睡得浅,一点响动就能惊醒。她睡前喝了半杯红酒,跟清言学的。
一入睡就跌进兵荒马乱的梦境。
沈清言背心短裤夹脚拖,一身清凉,走进纹身铺。
“纹哪里?”
“手腕。”
叶照浮在半空,看着清言从包里拿出一张叠好的白纸,展开,叶照笑。
一簇火焰。
哈,驱逐黑暗褪尽夜,寓意不错。
清言皱着眉头忍着疼,叶照也笑不出来了。
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,被一点一点地,锁在了清言的手腕上。
艹你的梦境。
叶照也疼,龇牙咧嘴地被囚禁,清言看不见。
清言怕疼,眼里蓄着两汪泪,委屈,无辜。
叶照暗叹,算了,醒了就又散了。
何况,做个女孩手腕上的纹身,没什么不好的,比绞尽脑汁的翻译强。
叶照以全新的视角融入人群,她看到了大腿,臀部,腰肢,男的女的,肥的瘦的。清言换了手挎包,叶照随着弯折,对上了清言的胸。
嗯,还是很平,叶照心里一乐,简直想吹个口哨。
可惜吹不出来,她愁眉苦脸,也没人能看见。咦,她在清言手腕上,是跃动着的火焰吗?
有点酷,但她目前为止还没机会照镜子。
清言进了家火锅馆,蛋蛋姐在一个卡座里冲她招手。
蛋蛋姐单身,漂亮,口头禅“完蛋了”,因此得名。
两个人拿着菜谱,目的性极强,啤酒,肉类,菜品,加辣。
叶照皱眉,两个二百五,尤其清言,一看见辣的就忘了自己肠胃炎,辣爽了再抱着肚子在床上打滚。
两个人等餐,蛋蛋姐眼睛散光,才看见清言的手腕,哇了一声就拉过去观摩。
“疼不疼啊?”
“废话,你纹一个去。”
“我可不,花钱让人拿针扎自己不有病么?”
“切。”
蛋蛋姐的指腹清凉,轻轻触碰火焰,叶照挺舒服,清言却嘶了声。
清言收回手,蛋蛋姐笑得意味深长:“我听单位的人八卦,今年的诺贝尔颁给了鲍勃迪伦,一个歌手,算是爆了冷门,但我记得小夜很喜欢他,对吧?”
叶照拼命点头。
清言翻了个白眼,一指已经上桌的啤酒。
“提她做什么,喝酒。”
火锅吃罢,两个人又打车去钱柜,已经有一帮人在等,叶照瞅了一圈儿,认识的不认识的都有。
人到齐了,大家玩儿游戏的玩儿游戏,唱歌的唱歌,咬耳朵的咬耳朵,借着狂欢的名义各自对抗虚无。
清言输了几次,她向来玩儿不好,总是输,偏偏兴致勃勃。
又被罚了几杯洋酒,清言有点撑不住,退出游戏,点了个歌,田馥甄的《小幸运》,唱了几句眼眶一红,攥着话筒不出声了。
蛋蛋姐始终不动声色地旁观,此刻叹了口气,凑过来拉着清言去洗手间。
叶照也难受,默默感谢蛋蛋姐。
“她说我矫情又俗艳,但她说她喜欢。既然喜欢,为什么要走?”
“小夜那个人,阴阳怪气的,偏偏对你胃口。哪里有那么多为什么,她走都走了,你难受有什么用。咱好好生活,找个比她更好的。”
清言抬起头,对着洗手间的大镜子整理凌乱的发丝。
叶照惊鸿一瞥。
清言泪盈于睫。
3. 柚子
叶照怀里抱着个柚子去找清言,清言睡眼惺忪地应门,瞄了一眼柚子,蔫蔫的,爬回床上继续睡。
叶照关门,换鞋,到厨房拿了刀和盘子,找了四本清言的时尚杂志,在地毯上拼起来,她蹬掉拖鞋,光着脚坐在客厅,认真剥柚子。
柚子皮的味道清冽醒脑,叶照沿着刀痕大块大块地往下剥,不由暗爽。
柚子粒狭长饱满,叶照听谁说过,像打在车窗上的雨滴,嗯,很对。密集的存在感。
用刀把白白的小硬核一个个挑出来,果肉的外皮扯掉,剥好的果肉摆到盘子里,圆圆的围成一圈儿。
叶照嗅闻着自己染了清香的手指,冲着盘子扬起了嘴角,清言还没醒。
清理干净战场,光着脚端着盘子进卧室,叶照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,比偷着香的采花贼都开心。
清言裹得像个老北京鸡肉卷,嘟哝着不肯醒,叶照把盘子放到床头柜,贴过去吻她的眼睛。
清言哼了声,抓住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手,闭着眼咬了下手指,叶照哎哟一声,清言笑,笑着把叶照拉进自己的被窝。
“不行不行,快放开。”
叶照扭着身子叫唤。
“怎么着?”
清言眼睛眯开一条缝,有点不耐烦。
“这是梦啊姐姐,我要忍不住跟你滚一下岂不就是春梦了,小夜我从不做春梦。”
“切。”
清言表示不屑,但终归放开了叶照,把枕头立起来一个靠着坐。
“来,吃柚子。”
叶照端过盘子来献宝,清言挑下眉,拿了一片吃。
“怎么样?怎么样?”
“还行。”清言拿了一片塞到叶照嘴里,“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,德行,就等着我喂呢吧。”
叶照科科笑了声,一嚼满口香。
“咱俩谁在谁的梦里,我梦你的时候如果你也梦我,哎呀,弄不明白。”
盘子见底,叶照托着个下巴在那儿苦恼。
清言白她一眼:“我才不梦你呢,没事儿干我干嘛梦一个离开我的人,有那闲工夫还不如跟姐们约个饭,喝一杯。”
叶照点点头。
“但你别吃别人给你剥的柚子行不行?”
“瞧,小夜,这就是你幼稚的地方,就会扯一些没用的。”
“嗯,没用的,一如爱情。”
“这就是你离开的理由?因为没用?”
“不不不,美而无用的东西,我爱。”
“嗯,我也爱听你鬼扯。”
叶照轻轻叹息,她拍拍手,抖掉手指上的甜腻。
“清言,我该走啦。”
“你已经走了,别忘了,小夜。”
“哦,我是指,我该醒啦。好多文件等着我翻译,新公司任务多,每天焦头烂额的。”
“哼,活该,离开我是需要付出代价的。”
叶照叹了口气,探过身子拥抱她美丽而无用的爱情主体。
清言,离开你唯一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失去我的爱情,和别的俗物都无关。
都无关。
但我还想给你剥柚子。
4. 口袋
口袋是只猫,清言的猫。
口袋陪伴清言七年,从二十岁到二十七岁。
梦里面,叶照回到跟清言初识的场景。
雨下得不大,但路面湿答答的,叶照把卫衣的帽子扣在头上,在屋檐下避雨,塞了耳机,点了支烟。
清言撑着伞从一个巷子拐出来进入视线,叶照眯起眼打量。
个子超过一米七,还踩着高跟鞋,宽松卫衣破洞仔裤,头发到肩,亚麻色。眼睛很大,并且有神,鼻梁高得像整的一样。唇畔一颗小痣,风情入骨。
叶照眼睛近视,姑娘走近了才发现,她左手臂弯里环着一只黄白花纹猫,右手撑伞,手腕细细的一条,脆弱,白皙。
叶照对上姑娘的眼,怔了怔,那两汪深潭里正渐渐蓄满了泪。
口袋得了病,后来叶照都是从照片和小视频了解口袋,最初的日子里,清言一提到口袋眼眶就红了。
后来,清言主动提口袋,每次说的时候整个人都变得暖洋洋的,像冬天的被窝。
叶照在梦里尾随清言回家,口袋在清言给她搭建的梦幻小城堡里蜷缩成一团,呼吸越来越浅,越来越浅。
清言坐在地毯上掉眼泪,叶照陪在一旁,跟着不出声地哭。
清言难过的时候爱把脸埋在口袋的肚子上,口袋离开了,她难过的时候脸就无处可藏了。
“习惯真是可怕的东西。”
清言吸着鼻子,泣不成声。
“这次对了。”
叶照跟着抹了把泪。
“什么?”
“我离开的原因。怕依赖,怕习惯,说到底,谁都只有自己。”
少年终日对着湖沉思,少年沉入湖底。
少年冲着湖面,看到的是自己的倒影,而湖在少年的明亮的眼底,看到的,也是自己。
“清言,你知不知道,有一次我们约好去挑战吃那个超级大碗的拉面,我迟到了,在马路对面等红灯变绿,我看到你坐在落地窗旁边的位置,驾着一副镜框,歪着头跟我讲电话。桌上摆了好大一个碗,店里的暖光灯把你照得很柔和,我隔着手机听你絮语,顷刻间觉得你美极了。你唇畔的笑,面前的碗,窗外是喧嚣尘世,而你就是我的烟火人间。”
清言笑了,笑得冷冷的。
“但我不爱烟火人间,我只在某些特定的时刻会迷恋,但更多的,我抽离,与虚无对抗。我怕,终有一天你会因我受伤。”
清言转头看过来,叶照在她的瞳孔里看到自己无措的脸。
“小夜,你也别自责了,就像口袋一样,我对你的爱和记忆,终会随着时间变淡,淡得像空气,还需要,但不疼痛。其实,需要一个答案的不是我,是你自己。是你反复诘问,持续做梦。你对我来说,不过前任之一,不需要愧疚,离开了也别假装还沉溺。”
小夜,你还是干干净净的吧。
别枕戈待旦,学着做个人渣。
——
叶照在凌晨四点半惊醒,透过天窗,月亮正用她的清辉融化夜的漆黑。
清言是小夜的月亮,无论如何,这点总归不会变。
尾声•四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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